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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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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章

龍是上古遺留的神物,在約莫兩千年前的古書記載之中,龍曾經頻繁地出現。那個時候的人十分畏懼龍,將它們視作神的化身。到了大約距今一千年的鄭朝,人們對龍有了更多的認識,畏懼也漸漸淡去了,鄭朝不再將龍視作神的化身,反而將部分擾人吃人的龍稱之為惡龍,前朝人對龍的供奉更是不曾沿襲了。

鄭朝的《五行志》之中不乏有關於“屠龍”、“馭龍”的記載,可見當時曾經有過很長時間的人龍大戰,據說鄭朝皇帝的宮殿就是用龍的屍骨修建的,皇帝的龍袍是正兒八經的龍袍,從龍身上扒下來的皮做成的。隨著鄭朝兵敗如山倒,其龍骨宮殿也被熊熊大火燒盡了。

衛桉講完了龍與人千年來的爭鬥,又提了一嘴別的事情:

“比較有意思的是,鄭朝皇帝兵敗自焚而死的那天,傳說天空出現了一頭黑龍。因為鄭朝末代皇帝死了,黑龍哀嚎不已,火光沖天之中它久久不願離去。”

說完衛桉合上《鄭史》,打了個哈欠,他看了一下午書,有些困了:“然後它下了場雨把大火熄滅了……”

白鍛聽完了故事,瞪著眼睛毫不留情地拆穿了衛桉的謊話:“《鄭史》全本我看過了,去年看的,壓根兒就沒有這段記載。《鄭史》裏頭是有提到鄭朝開國皇帝的宮殿選址,他的確是選在百年前一頭死去的龍的屍骨上修築宮殿的,也就是今天的灣州之地。末代皇帝自焚之後,也沒有記載龍的出現,更不要說降雨了。”

這小丫頭片子居然看完了《鄭史》,還挺愛讀書的。衛桉腹誹道。

公主的房間裏沒有幾本書,也不見筆墨,想來白鍛平常看書應該是待在書房裏。這本《鄭史》還是他從放香囊的櫃子裏頭翻出來的,也不知道為什麽和香囊放在一起。衛桉對人的歷史了解不多,但他目前是一位公主府樂師,按旁人的理解,他應當擅長樂器,略識得幾個字。但衛桉並不滿足於此,於是他花了半天的時間把這本方磚厚的史籍看完了。他看書很快,人的文字對龍來說並不難理解。

“我說的是野史。”衛桉拍了拍厚厚的書本,板起臉反駁她,“野史懂嗎?正史中不會寫到的事情。契族人不會將龍為鄭國皇帝哭嚎的事情寫進前朝的歷史裏的,你知道,因為契族人自稱是龍的後代。”

“千年前的事情了,誰知道真的假的,”白鍛笑道,“我還以為你要說你認識那頭不願意離去的龍呢。你認識他麽?”

衛桉搖頭:“不認識,但是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,那也不奇怪。”

“為什麽?”白鍛說。

白鍛很喜歡問問題。她是個有點天真又對外界抱有濃烈好奇心的姑娘,否則她當初就不會偷偷摸摸地踏進了白樺林之中。那一夜,在衛桉眼裏,她像一只蜜蜂撞進了蜘蛛的網中。若白樺林躺著的不是衛桉而是一頭惡龍,她現在也不知道屍骨何存了。

“如果傳說是真的,那頭黑龍大概與末代皇帝鄭引有一段友誼吧。”衛桉說,“鄭朝的龍也不全是惡龍。”

那頭黑龍與人產生了友誼,獲得了人的情感,因憐憫與悲哀而降雨。衛桉能夠理解他。他自認算不得心地善良,不過對殺人這種事情沒有什麽興趣,但也對別的事情沒有興趣。他活了很久,活得太久了,人的一生在他眼中不過彈指一揮間,他也走過萬千河山,也見過不止一次王朝覆滅與重生,捕捉過無人之境的炫目極光,穿梭過無數次潮起潮落。從前他對人的認識僅限於海岸線上的漁人家庭,白裙長發少女們在礁石上的歌聲、漁人妻子哭泣她們喪生海上的丈夫、跳海殉國的皇帝與丞相……也不知為何,衛桉看見得越多,就越對自己的生活喪失樂趣。龍的壽命很長,如無意外,他還能活很久很久,可他已經無所謂活下去了。

白鍛天真無邪的邀約,成了他麻木無味的生活中一個小小的驚喜。衛桉喜歡招惹她,和她打嘴仗,這樣會給他活著的感覺。他還活著,還有人在意他,需要他。

在他數千年的生命之中,白鍛是他第一個接觸得如此親密的人。

所以衛桉能夠理解那段野史。如果白鍛死了,他也會像千年前的那頭黑龍一樣難過的。

“鄭朝是馭龍術與屠龍術並駕而行的朝代,”白鍛忽地想到了什麽,她說到這裏,眉頭皺了起來,她看著衛桉,這頭化成人形的龍,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,“鄭朝滅亡之後,馭龍與屠龍術都漸漸失傳了,奇怪的是龍也漸漸隱匿於深海之中,極少再出現於大陸的土地上叱咤風雲……”

“你想說什麽?”衛桉疑惑道。眼前的白鍛嚴肅地繃緊了臉,她很少有這種神情。

“我父親是個固執的人。”白鍛說,“南疆也有龍出現的傳聞了,事出反常必有妖,他不會坐視不管的。我是說,他可能要做點什麽,關於龍……畢竟龍的出現總是意味著王朝的垮塌。”

衛桉聽她說了這些話,忍不住笑了。白鍛原來是在擔心他的安危——或者說擔心龍的安危。皇帝是一個固執的人,他剛剛坐上王座不久,對龍這種意味不明的預兆很難說抱著什麽樣的態度。鄭朝未滅時,屠龍術與馭龍術盛行,人們殺死不聽話的惡龍,駕馭軟弱的小龍,叫龍去做降雨的使者,滋潤南方幹涸的農田;也有人駕馭有方,將龍馴服成了戰龍,在戰爭之中無往不利……皇帝也抱著這種駕馭真龍的心思嗎?誰說得準呢。

衛桉眨了眨眼,輕松道:“你很關心龍嘛。”

“龍和人之間是可以有友誼的,正如你所說的野史中鄭國君與黑龍的故事。”白鍛認真道,“我們不也是這樣嗎?既然你受了我的邀請住在了公主府,我自然要照顧你的。若是我父親發現了你的蹤跡,你就麻煩啦。”

她抱著《鄭史》,正襟危坐,說著不切實際的話,真的很像個讀書讀得傻裏傻氣的小姑娘。

可衛桉說不上討厭她。

換成別的人說這種話,他大概正眼也不會瞧吧。但他知道白鍛就是如此單純得能一眼看透的人,長著一個玲瓏剔透的心。惡劣如衛桉這樣的人,也忍不下心去真的捉弄她。他總是要接受她的好意的,哪怕是口頭上的接受。

衛桉嬉笑著答應了她:“承蒙殿下的恩情,我若是被皇帝抓走了,你可得來救我。”

“最好你永遠不需要我,希望你能擁有平安喜樂的一生。”說著,白鍛搖了搖頭,她發髻上的蝴蝶步搖輕輕晃動著,翅膀上跳躍的午後陽光刺痛了衛桉的眼睛。

“你真是個善良的人。”

衛桉生出了一點嘲弄的心思,對白鍛,也對自己。

白鍛聞言毫無顧忌地笑了,她自然是聽不出衛桉的心聲的,也不知道衛桉此刻如何懺愧又煩惱。

衛桉在想什麽呢?

衛桉被困在南海時,不經意地見證了那些礁石上歌唱的漁人少女們的一生。

她們被醉酒的父親毆打、被賭博的丈夫賣掉、被強征民女的官員囚禁……有的女孩婚姻美滿,子孫滿堂,可她看起來並不快樂。

後來她們都死了,變成了海上可有可無的泡沫。

他覺得她們和白鍛都長著同樣良善的面孔。

看著白鍛,衛桉腦海裏跳過了很多想法:在這種地方她會被吃掉的,骨頭渣滓都不剩,一定會這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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